【洪存正專欄】世界可以向瑞士、台灣和越南學什麼

對現行資本主義制度的普遍不滿導致許多國家，無論貧富，都在尋找新的經濟模式。現狀的捍衛者繼續將美國視為一顆閃亮的明星，其經濟超過歐洲和日本，其金融市場一如既往地佔據主導地位。然而，其公民與西方國家的公民一樣悲觀。不到三分之一的美國人相信他們會比他們的父母更富有。儘管政府建立了更慷慨的安全網，但信任政府的比例仍在持續下降。百分之七十的美國人現在表示，該體系“需要重大變革或完全拆除”，而年輕一代是最沮喪的。更多 30 歲以下的美國人對社會主義的看法比對資本主義的看法更正面。
魯奇爾·夏爾馬Ruchir Sharma發表在最新一期《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 的<資本主義在哪裡發揮作用: 世界可以向瑞士、台灣和越南學什麼>( Where Capitalism Is Working:What the World Can Learn From Switzerland, Taiwan, and Vietnam)
作者指出，包括瑞士、台灣和越南，資本主義仍然在發揮作用，他們的例子值得效仿。他們的政府重視經濟自由，限制自己在管理經濟和監管企業方面的作用。他們認識到公共債務和赤字是嚴重的風險，因此謹慎使用公共資金。他們傾向於避免當前美國做法中最嚴重的過度行為——透過超支來刺激經濟、縱容大公司、主要為億萬富翁的利益而刺激金融市場。最重要的是，這些資本主義的成功故事維持了政府的關鍵平衡，在不縮小經濟自由的情況下為最弱勢的公民提供幫助。
在新興經濟體國家，看到「自由之地」放棄對集權和計畫的傳統懷疑論，轉而推行大型政府解決方案，令人震驚。從印度到波蘭，許多國家都沒有忘記自己與社會主義的失敗幽會。當美國總統唐納德·川普領導反對自由貿易和開放邊界的反抗，以及他的繼任者喬·拜登開始提倡國家安全顧問傑克·沙利文所說的「支持建設的經濟心態」時，他們感到驚訝。
他們無法再到中國尋找靈感。 1970年代末期共產黨開始將權力讓給私部門後開始的「經濟奇蹟」在領導人習近平的領導下搖搖欲墜。中國又回到了原來的命令與控制方式，懲罰那些在執政黨眼中變得太強大的企業。沉重的債務負擔、人口老化和政府過度擴張的拖累，中國經濟已經偏離了奇蹟之路。
一個不太可能的避風港
美國進步人士經常將社會主義天堂的願景追溯到丹麥、挪威和瑞典等斯堪的納維亞國家，這些國家與美國一樣富裕，但財富分配更加平等，並為所有人提供負擔得起的醫療保健和免費大學。
但瑞士雖然很少被政治左派人士奉為典範，但它 比斯堪的納維亞社會民主國家富裕得多，也同樣公平。其7000億美元的經濟規模比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任何一個國家都要大，而且與最近多次面臨金融危機的北歐社會民主國家相比，它提供的福利同樣全面、政府更精簡、稅收更低、金融更穩定。瑞士擁有較高的平均收入，其收入不平等程度已與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相當。瑞士的平均家庭財富為 685,000 美元，是北歐平均水平的兩倍。瑞士也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國家之一，在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的美好生活指數中通常名列前五名。它以令人驚訝的精簡政府實現了這一切：公共支出佔 GDP 的 35%，而瑞典這一比例為 55%。
瑞士醫療系統要求居民從私人醫療機構購買保險，但為窮人提供補貼。其世界一流大學平均每年收取 1,000 美元的學費，這使得畢業生的債務比大多數已開發國家的同齡人少得多。同時，相對開放的邊界有助於使這個內陸國家成為具有全球競爭力的公司的孵化器。百分之四十的人口是在外國出生的。
根據經濟複雜性觀察站的數據，瑞士在出口「複雜程度」方面排名第二，僅次於日本 。 OEC排名的前提是，製造生物醫藥或數位硬體等複雜出口需要一系列優勢，從優質大學到研究中心，推動經濟進步。瑞士公司在除石油以外的所有主要行業都蓬勃發展，在歐洲股票市值前 100 家公司中，瑞士公司佔據了 15 家，比任何斯堪的納維亞競爭對手都多。
瑞士模式一直隱藏在眾目睽睽之下。
瑞士經濟與其聯邦政治體制一樣是分散的。許多最具代表性的出口產品都來自該國的各省：來自施維茨的瑞士軍刀、來自伯爾尼的手錶、來自弗里堡的起司。小公司是經濟的支柱，佔三分之二的就業機會。只有六分之一的瑞士人在政府工作，是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平均水準的一半。瑞士人喜歡工作而不是領取國家福利。在2016年的全民公投中，瑞士選民以壓倒性多數否決了2,500美元的保證月收入，批評者稱其為「無用之錢」。
過去十年，大多數富裕國家在全球出口收入中所佔的份額有所下降，但瑞士的份額卻持續上升。結果，瑞士法郎的升值速度超過任何其他貨幣，但出口仍然蓬勃發展。顧客似乎很樂意花更多錢購買瑞士商品。資金的流入有助於推動經濟發展。
瑞士的財政政策並非沒有缺陷。為了減緩過去十年瑞郎的升值，央行大幅降息。結果是貸款繁榮，導致私人企業和家庭債務佔 GDP 的 280%，這一風險高度會增加未來信貸和銀行危機的風險。
世界往往忽略瑞士模式，或許是因為該國作為避稅天堂的名聲已經過時，非法財富隱藏在嚴格的銀行保密法背後。 2015年，在外國政府的壓力下，瑞士同意對其銀行開放接受更嚴格的審查，經濟也沒有錯過任何一個節拍，這證明瑞士的成功不僅僅歸功於極其謹慎的銀行家。
瑞士模式一直隱藏在眾目睽睽之下。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已經開始朝這個方向前進。受到 20 世紀 90 年代始於房地產和銀行業的債務危機的打擊，瑞典降低了最高稅率，並將公共支出從佔 GDP 的 70% 削減至 50%。它成為少數幾個擁有預算盈餘的已開發國家之一，因此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發生時，它的財務狀況十分強勁。 2015年，丹麥首相拉爾斯·洛克·拉斯穆森甚至向美國聽眾發出演講，要求他們不要再將丹麥視為「計畫社會主義經濟體」。
創業島
二戰後，日本、韓國和台灣被稱為“亞洲奇蹟”，因為它們比其他貧窮國家在研發上投入更多，並迅速躋身富裕國家行列。有能力的政府與工業界合作出口產品，引導了這些奇蹟。韓國對三星和現代這兩家如今已成為大型企業的公司的扶持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如今，台灣是奇蹟中最耐人尋味的。台灣選擇專注於發展為外國公司製造零件的小公司，而不是以自己的全球品牌銷售產品的跨國公司，近年來已超越韓國和美國，成為先進電腦晶片的世界領先者，這是關鍵的建築人工智慧和未來其他產業的區塊。
直到 20 世紀 70 年代，台灣主要是紡織品和服裝出口國。然後，像許多同行一樣，它開始透過複製西方技術來實現經濟現代化。 1980年，台灣政府借鑒矽谷的經驗，開始在全國範圍內建立“科學園”，每個科學園都有自己的大學校園，以確保區域平衡增長。這些園區成為新創公司的溫室，這些公司從這些大學吸引人才，並利用政府獎金吸引經驗豐富的外籍人士回國。其中一些新創公司將發展壯大。
為了建造晶片產業，台灣聘請了麻省理工學院畢業生、德州儀器公司資深人士張忠謀（Morris Chang）。正如台灣曾經為美泰等全球巨頭生產塑膠玩具一樣，張建軍創建了一家「純代工廠」——一家晶片合約製造商。他投入數十億美元建造晶片製造工廠，建立了對競爭對手的不可逾越的領先優勢。最先進數位技術不可或缺的最小、最快的晶片是在代工廠製造的。三分之二的代工晶片是在台灣製造的。其中大部分來自張的創建——台積電。
如今，台灣是奇蹟中最耐人尋味的。
台積電是現在許多西方政客所擁護的那種產業政策的產物，但就張和台灣而言，是由精簡的政府執行的。公共支出佔 GDP 的 20% 左右，公共債務佔 34% 左右，每 30 名工人中就有 1 人受僱於國家；所有這些都只是其他已開發國家平均值的一小部分。透過限制政府作為支出者、債務人、雇主和監管者的角色，台灣創造了一個超乎尋常的經濟體。
台積電現已躋身全球最大科技公司之列，其財力足以收購台灣最優秀的人才，此舉引發了國內批評人士的憤怒，因為它背離了台灣小企業主平等社會的根基。但與傑夫貝佐斯和伊隆馬斯克等美國科技巨頭不同的是，張並沒有成為公眾抗議財富不平等的避雷針，至少部分是因為他約20 億美元的淨資產與這些人的財富相比幾乎只是四捨五入的誤差。
台灣不會在每次金融市場動搖或救助大型銀行和企業時介入救助。其他國家政府在應對每一次新的金融危機時都提供了越來越慷慨的救濟，而台灣則一直保持克制——即使在新冠肺炎(COVID-19)大流行期間也是如此。 2020年，其財政和貨幣刺激總額不到GDP的7%，是美國、歐洲、英國和日本通過的刺激計畫平均水準的五分之一。
儘管台灣的稅率是已開發經濟體的典型稅率，但其消費習慣卻有所不同：社會項目和醫療保健較少，教育和研究較多。其結果是非凡的生產力。四十年來，台灣工人的人均產出每年增長速度都快於四國集團國家。在過去的四年裡，它的成長速度是原來的八倍。這些進步可能歸因於這樣一個事實：台灣在其 GDP 中所佔的比例異常高（30%）來自製造業，而製造業是與生產力提高最密切相關的行業。
由於台灣努力保持中立，它可以說成為中美之間正在出現的冷戰中最有價值的戰利品。作為全球最先進電腦晶片的製造商，它是科技供應鏈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如果無法進入台灣，美國和中國都無法實現其全球科技霸主的野心。
然而，隨著這個關鍵角色的出現，風險也隨之增加。美國防務分析人士擔心，由於晶片製造廠集中在台灣本土，台灣很容易受到來自僅 100 英里外的中國大陸的飛彈威脅或海上封鎖。對於一個相對較小的地方來說，這是永久焦慮的根源，也是對其成功的致敬。台灣創造了一個與巨頭並存的創業環境，創造了巨大的財富，而且分佈相對良好。如果中國沒有如此成功地阻止國際社會承認台灣，其資本主義民主模式將會受到更廣泛的研究。
一個安靜的奇蹟？
中國的歷史性崛起是在毛澤東對中國的統治於 20 世紀 70 年代末結束、他的繼任者放鬆國家控制之後才開始的。該國規模極小的私部門成長到占城市就業和國內生產毛額的一半以上。隨著中國GDP佔世界GDP的比重增加兩倍至15%，中國重新成為全球強國。然而到了 2010 年代末，它重新實行國家控制，經濟成長急劇放緩。如今受到西方一些人廣泛推崇的中國「國家資本主義」正在吞噬其經濟奇蹟。
如今，在務實的共產主義政府領導下的越南看起來很像20年前的中國奇蹟階段。越南的人口規模還不到中國的十分之一，因此永遠不會產生同樣的全球影響，但它也表明，即使在獨裁、一黨統治下，資本主義也能發揮作用。
越南飽受內戰摧殘，到了 20 世紀 80 年代末，越南一直靠蘇聯的施捨維持生計。成長停滯不前。通貨膨脹率高達 700%。河內的回應是向私人企業開放國營經濟、廢除集體農場、向個人出租土地，並首次允許個人在國內外出售農產品以獲取利潤。產量快速成長。越南長期以來一直是與飢餓作鬥爭的大米進口國，現在卻成為大米出口國。即使現在，隨著許多國家提高貿易壁壘，越南仍然是自由市場的共產主義捍衛者。
越南效法中國早期改革，將所有資源用於建設出口製造業強國。為了穩定貨幣並控制通貨膨脹，河內努力控制預算赤字。為了讓私部門注入活力，中國出售了超過 11,000 家國有企業，到 2010 年代末期只剩下 600 家企業。為了支持工廠，它大力投資於運輸系統以將貨物運往市場，並投資學校教育工人。目前，該國在基礎設施品質方面獲得世界銀行的評分高於任何同等收入水平的國家。其國際高中考試成績經常位居全球前十，高於包括美國在內的許多已開發國家。
越南看起來很像20年前奇蹟時期的中國。
熟練的勞動力使越南能夠生產更先進的產品。三星和蘋果等巨頭一直在將智慧型手機生產轉移到該國。幾十年來，中國的出口成長接近20%，GDP成長超過5%，與亞洲奇蹟國家的成就相媲美。三十年來，越南的平均年收入增加了兩倍，達到近 3,000 美元，擺脫了貧困，進入了中低收入階層。每天生活費低於 2 美元的人口比例已從 60% 下降到少於 5%；近 90% 的人口享有醫療保險，不到 1% 的人口沒有電力，這使越南成為消除貧困的領導者。
運作良好的資本主義制度將產生巨額財富，2013 年越南誕生了第一位億萬富翁範日王 (Pham Nhat Vuong)。 Vuong 畢業於俄羅斯一所大學，他開始向烏克蘭推出泡麵，後來發展成為 Vingroup 集團。作為一名白手起家的億萬富翁，在一個大多數人都看到了真正進步的創業社會中，他更有可能受到讚揚，而不是被妖魔化。
問題是越南的繁榮能持續多久。獨裁統治往往在發展的早期階段效果最好，此時強而有力的領導人可以強行完成道路建設等簡單任務。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沒有民主制衡的情況下，獨裁者經常將政策推向非理性的極端，引發重大危機，使國家倒退。越南共產黨執政半個世紀了，迄今還沒有出現任何奇蹟般結束危機的金融警訊。然而，新任黨總書記林鄭月娥鞏固權力可能會讓這項紀錄受到考驗。
儘管越南倖存的國有企業相對較少，但規模龐大，佔國內生產毛額的三分之一，也是銀行體系中許多最糟糕的貸款。如果出現麻煩，問題可能會從這些不透明的國有企業開始。但目前，越南正在透過出口實現繁榮，並證明即使是共產主義者也可以透過給予人民更多經濟自由和精簡國家角色來成功管理資本主義。
為資本主義歡呼三聲
瑞士、台灣和越南表明，給予人們更多的經濟自由仍然是人類經濟和社會進步的最大希望。國家無止盡的擴張並不是解決二十一世紀危機的可行方法。可以限制國家，更具策略性地瞄準公共支出，並為人們留下足夠的空間進行他們認為合適的投資，而不受繁文縟節和政府乾預的困擾。
儘管美國是建立在有限中央權力的理想基礎上的，但幾十年來，美國一直在透過增加公共債務、每年推出數千項新法規、並透過更大規模的紓困來應對每一次新危機來建立一個更大的政府。這種扭曲的資本主義形式被恰當地諷刺為“富人的社會主義”，但美國經濟政策的裂痕比這個口號所暗示的更深。
美國增加了針對窮人和中產階級，特別是老年人的社會項目支出，同時也開展了主要惠及超級富豪的金融市場救助，這些超級富豪往往年齡較大，並擁有最大份額的股票，債券、財產。這是針對每個人的社會化風險──一種針對經濟痛苦的國家保障體系。
美國「混合」資本主義體系的平衡已經過度向國家控制傾斜，這最終使既有的精英受益。相反，美國和世界其他國家需要的是透過支持年輕人和新創企業來鼓勵私人競爭的政策，而不是保護老齡化的在位者——現在主導美國體系的寡頭、億萬富翁和大亨。恢復對資本主義的信心需要向那些資本主義制度仍然適用於普通民眾的國家學習，這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更有限的政府。